杨永信仍在逍遥法外,曾对学员进行 fMRI 体检,引发公众关注

2024-09-07 15:01:02发布    浏览107次    信息编号:85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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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信仍在逍遥法外,曾对学员进行 fMRI 体检,引发公众关注

因为一条微博,杨永信再一次回到大家的视线中,成为媒体和公众关注的焦点。

微博截图

距离第一次被大规模问话,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杨永信依然​​“逍遥法外”。媒体实地探访发现,虽然“青少年品行缺陷矫正中心”的牌子已被摘掉,但主任医师杨永信仍然在那里工作,每周四接诊。他的行政职务是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副院长。

左三为杨永新 | 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官方账号

微博用户@未消失的青春2015曾是杨永信网瘾戒毒所的“学员”。他告诉果壳网,在戒毒所住了一个星期后,他和戒毒所的其他人一起被带去做体检,体检项目之一是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做体检,也从来没看过体检结果。当然,也没人试图质问,“那时候那里没有人权,你什么都得干。”

调查发现,杨永信在利用电击“治疗”所谓网瘾以牟取经济利益的同时,还将网瘾治疗中心的学员作为医学研究对象,以获取学术成果。截至目前,杨永信及其合作者共发表SCI论文7篇,每篇均通过医学伦理委员会审查。

“学者”杨永信

公开资料显示,自1989年发表第一篇论文至2019年,杨永信共发表学术论文58篇。

杨永信在学术生涯初期,将研究重点放在精神分裂症和抑郁症上;从1998年开始,他开始研究酒精依赖和烟草依赖,但并没有完全放弃对精神分裂症和抑郁症的研究。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98年,杨永信在《呋喃唑酮与电刺激戒酒疗效对比分析》一文中,就尝试用电休克治疗酒瘾。实验过程中存在明显的问题:杨永信让因酒瘾住院的患者在固定时间饮用一定量的白酒,然后进行电休克,以测试电休克的效果。其实,电休克治疗应在麻醉师指导下进行,更何况呋喃唑酮与酒精同时使用可能引发双硫仑反应,可能危及生命。

尽管试验结果显示,电击疗法的效果不如药物治疗,但显然,不理想的结果并没有影响杨永信对电击疗法的信念。

论文截图

自2006年起,杨永信开始致力于网络游戏成瘾的研究,迄今已在中文期刊发表网络游戏成瘾相关论文17篇,在SCI收录期刊发表论文7篇。

杨永信这7篇SCI论文的基本思路,就是利用核磁共振成像对受试者进行测试,通过测试结果分析未成年“网瘾患者”与常人的大脑结构和功能差异。其中一篇论文明确提到,受试者来自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

论文截图

所有七篇论文均经过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伦理委员会审查,所有参与者及其监护人均根据机构指南提供了书面知情同意书。

论文截图

杨永信是7篇论文中6篇的共同第一作者,主要负责研究设计与临床评价。同时,7篇论文的共同第一作者全部包括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主任医师张全带领的研究生,论文的两位通讯作者张全和李晓东是关键人物。

杨永信发表7篇SCI论文第一作者及通讯作者

先从李晓东说起。李晓东,现任临沂市人民医院副院长,2008年主持的一项入选“山东省临沂市科技发展计划项目”的项目——《网络成瘾的功能磁共振研究》(编号)。项目研究地点就设在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同年,新华社报道,我国首部《网络成瘾诊断标准》通过专家评审,游戏成瘾正式被纳入精神疾病诊断。

这个为期一年的项目于2009年结束,与此同时,由于媒体的曝光,杨永信和他的“退出互联网”事业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两年后的2011年,杨永信入选山东省“十一五”卫生系统功勋人物名单。同年,杨永信与其他合作者发表了一篇题为《网络游戏成瘾患者注意取向的行为研究》的论文,论文发表在《中国行为医学与脑科学杂志》上。

该期刊在山东济宁出版。杨永新于2009年至2012年担任该期刊编委。

该论文的八位作者分别是李晓东、杨永新、张云婷、张泉、刘林祥、杜贵金、赵松涛和吕宝涛(按论文署名顺序),当时分属于四个机构:

➡山东临沂市人民医院:李晓东、吕宝涛

➡山东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杨永新、赵松涛

➡泰山医学院:刘林祥、杜贵金

➡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张云婷、张泉

杨永信相关人物关系图,放大可看详情 | 制作:邓彪

2010年,李晓东在天津医科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李晓东的博士论文《网络游戏成瘾青少年的行为和fMRI研究》涉及山东某网瘾戒断学校提供的20名网络游戏成瘾青少年。论文中提到,该实验通过了天津医科大学伦理委员会的审查。

论文指导老师为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张云婷教授。张云婷与张泉同在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放射科,同时,张云婷还是张泉的博士生导师。也就是说,张泉与李晓东是同校师兄弟。

李晓东论文截图

此外,李晓东还担任泰山医学院硕士生导师,李晓东与刘林祥共同指导过吕宝涛(2010届毕业生)和杜贵金(2011届毕业生)的硕士论文。硕士毕业后,吕宝涛和杜贵金到临沂市人民医院工作,成为李晓东的下属。同时,上文提到的唯一一篇不是杨永信共同第一作者的SCI论文,第一作者也是杜贵金。

杜桂金的硕士论文题目为《网络游戏成瘾青少年的静息态BOLD-fMRI研究》,论文涉及30名网络游戏成瘾青少年,论文中明确写明“本实验经泰山医学院伦理委员会、实验所在医院卫生局及相关部门批准”。

杜桂金论文截图

除了李晓东和杜桂金,张泉的研究生杜欣和齐欣也以网络成瘾中心的学生作为研究对象,并完成了各自的学位论文。杜欣的论文《网络游戏成瘾青少年的功能连接密度和冲动相关灰质结构的MRI研究》(2016年)和齐欣的论文《网络游戏成瘾青少年风险决策功能的BART-fMRI研究》(2016年)分别涉及27名和24名受试者,受试者同样来自网络成瘾中心。两项实验均通过了天津医科大学伦理委员会的审查。

齐鑫论文截图

李晓东、杜桂金、杜欣、齐欣的4篇学位论文共涉及101个课题,杨永信的7篇SCI论文共涉及227个课题,目前无法确定其中是否有课题数据被重复利用。

伦理审查

通过伦理委员会的审查是开展涉及人类的研究前必须攻克的一道坎。只有通过机构伦理委员会的审查,研究人员才能获得伦理登记号。为了确保论文符合伦理要求,学术期刊编辑部在收到论文时会要求作者提供伦理登记号。这也是贺建奎伪造伦理审查​​申请的原因:为了发表论文,他必须有这样的登记号。

果壳网向发表杨永信七篇SCI论文的6家期刊编委会发送邮件,询问论文的伦理审查情况,目前只有该出版社下属期刊《Brain and》的发言人给出了明确答复。在回复邮件中,发言人提到,论文中的实验是观察性研究,不涉及任何干预措施。

给出的答复

北京协和医学院人文学院讲师张迪向果壳网举例解释了观察性研究与介入性研究的区别:

如果未成年患者有脑部疾病,必须到医院做 fMRI。fMRI 的目的是为了解决患者的脑部疾病,而不是科学研究;换言之,无论是否做研究,患者都必须接受 fMRI。此时利用患者的病历整理分析材料,进行对照研究,就是观察性研究。

但是如果病人不需要做fMRI,医生就贴一个免费fMRI的广告,把病人聚集起来,然后让他们做fMRI,医生让病人做fMRI是为了研究,这是一种介入性研究。

张迪认为,杨永信论文中的问题涉及机构内的孩子是否需要做体检,即使需要,是否需要做fMRI检查。

不过退一步来说,即便需要对“学生”进行fMRI,该论文的数据来源也存在问题。

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伦理审查批准 | 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

根据相关规定,在受试者自愿签署知情同意书前,医生需以常人能够理解的语言向受试者说明研究的目的、持续时间、试验方法、对受试者的风险、可能产生的不良反应或对受试者的危害、补偿措施等,并让受试者明确了解其有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退出研究的权利。

厦门大学生物伦理研究中心副教授马永辉告诉果壳网,论文涉及的实验对象,也就是网瘾治疗中心的学生,虽然都是未成年人,但很多都在十到十八岁之间,有一定的决策能力。父母并不能完全替这些孩子做决定。即便实验取得那些把杨永信尊为“杨叔叔”、“救世主”的家长同意,也必须取得孩子们的同意。

退一步讲,假设受训人员签署了知情同意书,这个实验还是存在伦理问题。马永辉认为,高压之下,孩子没有办法独立判断,即使孩子签署了知情同意书,他们的同意也是无效的。“这就像是731部队在做人体实验,这些人都签了字,但是签的时候,枪口对着他们的脑袋。”

网络成瘾治疗中心成员接受采访|新闻调查截图

事实上,现代涉及人体的生物医学伦理审查制度的建立,源于二战期间德国纳粹和日本731部队进行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敲响的警钟。第一部针对人体实验的国际伦理守则《纽伦堡法典》(1946年)第一条就规定,受试者必须自愿同意。

1964年《赫尔辛基宣言》将“自愿同意”改为“知情同意”,并重申了保护受试者等原则,为生物医学研究制定了国际标准。

网络成瘾治疗中心成员接受采访|新闻调查截图

那么,为什么存在伦理问题的研究能够通过伦理委员会的审查呢?

我们向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伦理委员会10名现任或前任委员发送了电子邮件,询问杨永信涉案7篇论文的伦理审查情况,但尚未收到回复。同样,关键人物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医学影像科张全医生也没有回复,科室电话也无人接听。

但通过分析现行的伦理审查制度,我们可以探讨一下其中可能存在的漏洞。

机构伦理委员会的平行关系

目前,我国伦理委员会分为机构伦理委员会、省级伦理委员会、国家伦理委员会三级,只有最低级别的机构伦理委员会负责课题和项目的审批,省级和国家伦理委员会一般只负责监督、制定标准等。

小丹医生在北大三院生殖医学中心做一个科研项目,项目涉及一代、二代体外受精技术。去年3月,小丹向生殖医学中心申请伦理审查。生殖医学中心伦理委员会认为,随机双盲试验风险太大,无法评估试验的伦理风险,就让小丹带着这个项目去医院做伦理审查。

伦理审查会上,伦理委员会频频提问,让肖丹十分焦急,问题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摘自PPT《北大第三医院伦理审查流程及注意事项》

随后,方案进行了修改,将双盲试验改为公开试验,小丹的项目也通过了伦理委员会的审查。

并不是所有伦理委员会都这么负责。小丹告诉果壳网,她走访过三四个承担研究项目的分中心,发现“他们通过伦理审查很随便,而且都是在自己的研究所内通过的。”

虽然小丹所在的生殖医学中心伦理委员会在医学伦理方面不如北大三院伦理委员会专业,但如果小丹的项目能得到生殖医学中心的批准,她就不需要到医院申请伦理审查;如果医院伦理委员会也不接受小丹的项目,那么小丹在伦理问题研究上更深入的申请也会获得批准。虽然机构本身层级不同,但三家机构的伦理委员会都是平行的独立机构,三个伦理委员会做出的判断具有同等效力。

因此,杨永信发表的7篇SCI论文,只要实验通过作者所在三家医疗机构——临沂市人民医院、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任意一家的伦理委员会审查,就可以进行。

《团体认知行为治疗对青少年网络成瘾疗效的对照研究》是杨永信与其合作者于2016年发表的论文|临沂第1501号

由于国内科研机构水平参差不齐,对伦理问题的把控也参差不齐,不同机构伦理委员会专业性的差异给别有用心的人提供了漏洞:即使项目被某个机构的伦理委员会拒绝,也可以重新申请到审查不那么严格的另一个机构。

张迪给果壳网举了一个例子:

几年前,一家药企找到北京一家血站,要求血站每次有人无偿献血时,抽取5毫升血液,用于新试剂的研究。(一般情况下,如果志愿者献血100毫升,按照相关规定,血站会多抽取10毫升,用于参考对比。)药企特别说明,不需要知情同意。

经过深思熟虑,北京血液中心拒绝了药企的提议。此后,药企找到了天津的一家血站。同样的项目,同样的方案,同样的缺乏知情同意的情况,天津血站接受了。

虽然《涉及人的生物医学研究伦理审查办法》明确规定“未建立伦理委员会的医疗卫生机构不得开展涉及人的生物医学研究”,但从一定程度上来说,目前的情况是,只要研究机构建立了伦理委员会,就可以开展涉及人的实验。

张迪说:“不管是高校还是附属医院,甚至我下面有公司,我公司要做人体试验或者科学研究,我当天就可以成立伦理委员会,然后就可以进行审查,把文章投给SCI。”

基因婴儿计划最早版本的注册情况。现已发现贺建奎的伦理审查文件是伪造的 | 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

独立性难以保证

我国生物医学实验伦理审查制度从上世纪 90 年代才开始起步并逐渐发展起来。国际合作的增多是伦理审查制度发展的契机。例如,我国最早成立的伦理委员会之一北京大学生物医学伦理委员会,就是应美国疾控中心的要求,因为国际合作而成立的,这在当时是普遍的。因此,我国伦理委员会的成立模式主要是以美国模式为主,在科研机构设立伦理委员会。

伦理委员会本应是一个独立的机构,其使命是保障受试者的权利和福利。一个设立在机构内部、主要由内部成员组成、由机构提供资金的伦理委员会,很难做出不受外界力量影响的独立判断。

审稿人和被审稿人可能是同一组织内天天见面的同事,也可能是有利益冲突的上下级。也许今天伦理审查主管的项目被拒了,但明天题型评估却要经过主管的审查。所以很多伦理委员会在审阅项目时秉承着少麻烦的原则,看标题、看PPT就直接给批了。

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专家简介之杨永新 | 澎湃新闻

而且,即使伦理委员会作出独立判断,其言辞也远不如特首的一句话有分量。去年年底的贺建奎事件还让人记忆犹新,但又有多少人还记得2017年底的换头手术呢?

2017年11月21日,被誉为“中国科学怪人”的哈尔滨医科大学医生任小平举行了世界首例人体换头手术新闻发布会。任小平与意大利神经外科医生合作,成功将一具尸体的头部与另一具尸体的脊柱、血管、神经连接起来。他们的研究成果发表在《国际神经外科》杂志上。

任小平论文截图

一位知情人告诉果壳网,任小平最先向哈尔滨医科大学申请伦理审查,时任哈尔滨医科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拿不准,咨询了国内医学伦理领域的权威机构,尽管压力很大,但还是坚决否决了这个项目。在学校过不了关后,任小平又把项目搬到了医院,向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申请伦理审查,而哈尔滨医科大学人文学院院长也是该院伦理审查委员会委员,他依然坚定地认为这个项目不可能通过伦理审查。

但“换头手术”的伦理审查还是通过了,因为医院高层认为这个项目很重要,必须做。事实上,就像基因编辑婴儿事件一样,在受到广泛质疑之前,“换头手术”曾被媒体誉为重大科学突破。

任小平在论文中写道,这项研究得到了“人类委员会”的批准,而哈尔滨医科大学只有一个伦理委员会:哈尔滨医科大学医学伦理委员会。

任小平论文截图

在哈尔滨医科大学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问到如何判定换头手术是否成功。任小平说:“发表在国际学术期刊上,我认为这就是成功的。”

不平等的地位

发表论文、发表高影响因子的论文是绝大多数科研人员的共同追求。

从争取科技进步的角度看,发表高质量论文代表科研水平得到了学术界的普遍认可,是推动进步的必由之路。

从世俗角度看,能否取得理想的科研成果,直接关系到科研人员是否有机会发表学术论文,而学术论文的发表关系到科研人员获得学位、职称等切身利益,如果涉及到可商业化的技术和专利,还会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

网上不时出现为杨永信求情的声音 | 微博截图

从以网络成瘾治疗中心成员为研究对象的研究数据看,杨永新、李晓东、张泉等人均达到了高级、中级职称的标准;张泉所带的学生们达到了天津医科大学对硕士生的毕业要求。

每个研究者都有既得利益,同时他们也有无视受试者权利和福利的“资本”。

在涉及人类的生物医学研究中,从设计研究方案到招募受试者、开展研究,每个环节都掌握在研究人员的手中。与接受过多年学术训练、拥有专业知识的研究人员相比,受试者在认知能力和水平上大多数情况下处于劣势。同时,大多数情况下,研究人员的社会地位也高于受试者。

这是绝对的权利不平等,也是伦理审查制度存在的意义所在,但在杨永信发表SCI论文的案例中,伦理审查制度并没有发挥出对弱势群体的保护作用。

在网瘾康复中心里,这些所谓的“网瘾青少年”在青春年华遭受着非人的虐待,而这些“成果”甚至可以被杨永信等人包装成学术成果。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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