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旧铅酸电池回收行业乱象丛生，从业者苦不堪言

废旧铅酸电池回收行业乱象丛生，从业者苦不堪言

直到今天，雷同都不敢笑了。他长年和废旧铅酸电池打交道，连牙齿都被重金属深深腐蚀，只要一笑，牙齿就会疼。

“你看，这颗掉了，这颗现在开始松动了。”雷通张嘴指着一颗门牙。雷通身上还有更专业的痕迹，比如手上有一颗铜币大小的黑痣，他说是自己在搬运铅酸电池时被硫酸烫伤的。

但现在他认为，这个行业乱象给企业带来的痛苦已经超过了他身体的痛苦，一方面，地方相关政策实施的变化让他“转正”变得困难，另一方面，不断涌入的不法从业者在不断抬高收购价格的同时，也制造了更多的污染，让像他这样原本想坚持合法合规经营的从业者不得不屈服于现实“随波逐流”，因为如果不把废旧电池卖给不法冶炼作坊，他们根本无利可图。

“在这个行业里，没人关心环保，更没人关心污染，大家都只关心利润。”雷彤亲眼目睹了废铅酸蓄电池行业正在形成的地下灰色产业链，这条产业链正在把有良心的从业者变成投资者，逼入绝境——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颜面扫地离开这个行业。

第一财经记者调查发现，在这种“劣币驱逐良币”的尴尬局面下，就连一些规模较大、国有性质的废旧铅酸蓄电池回收企业也不得不放低姿态，向这一灰色产业链妥协。

被“证据”逼入灰色地带

雷彤的公司有几十名销售人员，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分布在城镇大街小巷的各种铅酸电池。他们先从店主那里以不同的价格回收不同规格的铅酸电池。然后分类存放，积累到一定数量后再运到一些有危废经营许可证（以下简称“危废许可证”）的回收工厂。但尴尬的是，雷彤自己的公司一直游走在灰色地带。

生态环境部规定，从事废旧铅酸蓄电池收集、贮存的企业应当依法取得危险废物许可证。但雷童发现，在他所在的省份，这一要求仅适用于从事废旧铅酸蓄电池收集、贮存、处置的企业，只有开展危险废物利用、处置的单位才有资格取得危险废物许可证。此次地方调整许可资质，对雷童这样的从业者来说，影响直接在于，即便他们严格按照相关规定开展废旧铅酸蓄电池收集、贮存活动，但因为没有后续的“利用”和“处置”，无法取得危险废物许可证，其经营行为可因此认定为违法。

在国内，电动汽车普遍采用铅酸蓄电池。

“我只是个贸易商，平时只做回收、仓储，利用处置还要涉及拆解、冶炼。”雷同说，他也知道铅酸电池污染很大，不愿意涉足这些环节。而且他所在的城市是文化旅游城市，当地政府不太可能批准一家从事铅酸电池拆解、冶炼的回收公司。

第一财经记者发现，雷通所在省内十多个地级市中，仅有两三个地级市的五六家企业取得了危废许可证。这意味着，虽然同样是废旧铅酸蓄电池，但其他地级市却没有一家合法的持有危废许可证的回收企业，当地从业人员基本处于“裸奔”状态，随时可能被查出违法。根据2019年10月1日正式实施的《废旧铅酸蓄电池回收处理技术规范》，没有持有危废许可证的从业人员，如果储存、运输废旧电池总量超过3吨，可能面临刑罚。

按照规定，跨区域运输废旧电池必须办理相应的运输手续，而雷童等人本就处于灰色地带操作，没有资格办理合法的运输手续，这也意味着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查处、判刑的可能。

“不是每个地级市都需要拆解公司，但每个地级市必须有一家收储废品的回收公司。”雷彤认为，最理想的情况是一个省有几家拆解冶炼公司，其他地级市的回收企业可以把当地的废旧电池转移到这里，这样既解决了拆解企业的原料供应问题，又可以避免更多地级市出现污染问题。

为了避免被调查，雷童还想方设法给自己的公司披上合法的外衣，比如与省内一家有国企背景的大型废旧铅酸蓄电池回收公司合作，取得对方的书面授权，还想方设法办理场地环评、危险废物收集许可证等一些环保手续。

劣币驱逐良币

雷童在这个行业混了六七年，一直混迹于非法行业，但随着非法贩子越来越多，黑冶炼作坊猖獗，他的公司逐渐没了生意。

首先，更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贩卖废旧铅酸电池的巨大利润，他们用一辆二手面包车和一个人做起了生意，开着自己花一两万甚至几千元买来的二手面包车，跑遍城镇的各个角落，一边和店主聊天，一边向下游的非法冶炼作坊老板打听最新的报价，然后标价上报给店主，从中赚取差价。

“这些冶炼厂不用纳税，也不用买环保设备，但我们的税费比他们高，环保要求比他们严格，我们怎么竞争？”负责人唐乔抱怨道。成本比经过认证的回收厂至少低50%。

以2020年6月份为例，有执照的回收厂给雷通开出的废旧铅酸蓄电池回收价格为每吨6000多元，而一些冶炼小作坊开出的高价则高达每吨近万元。

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价格差异？ “因为他们没有税负，也没有环保压力，所以他们买来电池，用斧子劈开，把里面的铅膏拿出来冶炼成铅块，至于里面的硫酸，就随处倾倒。”唐乔给1℃记者算了一笔账。正规有证的回收厂，光是环保成本就占到了再生铅回收总成本的20%以上，另外还有政府规定的各种税费。非法的冶炼小作坊不考虑这些东西，基本只靠一把斧子和一个熔炉。

冶炼车间设备

乔唐的表态与天能集团董事长张天任向2020年、2021年全国人大代表提出的提案不谋而合。张天任在提案中表示，在回收环节，企业“正规军”打不过“游击队”；在冶炼阶段，正规企业面临“吃不饱饭”、成本高的问题。

“正规军”为何打不赢“游击队”？张天任在提案中表示，废旧铅酸电池属于危险废物，正规回收企业运输铅酸电池必须使用危化品物流专用车辆，费用是普通物流车辆的两倍以上，增加了企业成本，而且跨省运输审批手续复杂，即便所有审批手续顺利，也要3个月左右，还必须建专门的仓库。然而街头小散商贩们却在巷道里违法收购电池，然后卖给没有资质的小作坊、冶炼厂。这些小作坊不投入任何环保成本，直接将电解液（主要是硫酸和铅泥）倒入土壤或排水系统中。

到了冶炼环节，正规回收企业不仅要投入大量资金进行环保、安全生产，还要依法纳税。但一些隐藏在城乡结合部的非法冶炼厂，环保设施简陋，甚至没有环保、安防设备，还任意偷税漏税。有的甚至设立“厂中厂”偷税漏税，即以正规工厂为掩护，暗中从事非法铅冶炼；有的甚至把小炉子装在汽车上，边走边冶炼，频繁更换冶炼地点，逃避监管，结果造成正规回收企业的收购、冶炼成本高昂，而非法小冶炼厂的再生铅流入市场时，价格更有竞争力。

非法冶炼厂如此受欢迎更重要的原因是，一些长期为其供货的经销商甚至披上了合法的外衣，而这也与正规回收工厂“入不敷出”有关。

由于收购价格不具竞争力，就连一些正规的回收工厂也难以从小贩手中收购到足够的废旧铅酸电池。为了获得货源，这些工厂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这些小贩达成默契。“我给你提供证明你是帮我收购(电池)的证件，每年你收购的电池中，有一定数量，我会按照我规定的较低价格卖给我，至于你收购的剩余电池，我会按照我规定的较低价格卖给你，高价卖给小作坊，是你的自由。”雷彤说，这是警方与环保部门联合查处此案时遇到的最大麻烦：明知道是非法收购，对方却拿出正规的回收工厂给他的证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正规持牌回收厂实际上成了不法商贩的‘护身符’。”最终的结果是，像雷通这样不愿将废旧电池卖给不法冶炼厂的中间商，逐渐被挤出市场，整个行业甚至开始转型成为类似“黑吃黑”的废旧电池收购“另类竞技场”。

最终，“劣币驱逐良币”，“正规军”敌不过“游击队”，成为了整个废铅酸蓄电池行业的尴尬现状。

随着废铅蓄电池污染事故频发，国家也在不断加大对违法处置废铅蓄电池行为的整治力度，其中，仅在司法文献网站上就披露了数百起因非法冶炼铅蓄电池造成环境污染的刑事判决书。

湖北省仙桃市人民法院的一份判决书还原了非法冶炼作坊收购、冶炼的地下产业链：数十名犯罪嫌疑人先以仙桃市某养猪场为掩护，偷偷开办废铅加工生意，随后从河南、安徽等地的小商贩手中收购废旧铅酸蓄电池，非法冶炼后，将还原铅卖给江西、安徽等金属企业，最后在获取暴利后，将污染留给仙桃市。

“该加工厂未向环保部门报送环评，也未办理危险废物许可证，经对废铅板加工厂周边水体、土壤样品检测，加工厂周边水体、土壤样品中铅含量严重超出国家标准。”最终，仙桃市人民法院以污染环境罪判处上述犯罪嫌疑人一年至四年以上有期徒刑。

第一财经记者查阅发现，除湖北外，北京、河南、浙江、安徽等20多个省份的各级法院均已以污染环境罪对这些小冶炼作坊的工人判处有期徒刑。

屡次被禁

尽管一系列严厉判决，但非法冶炼作坊依然猖獗，原因何在？

乔唐告诉记者，非法冶炼能带来巨额利润，因此总会有源源不断的商贩愿意将高价收购的货物提供给非法冶炼，以牟取更多利润。这些小商贩既没有固定的办公地址，也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一辆车、一个人，都是他们作案的工具”，乔唐说。这种不确定性给警方的调查取证带来了很大困难。

“就像当年的非法烟厂一样，一开始躲在民宅里，后来藏在农田里，或者干脆挖个地下室，两三个月后就搬走。”曾与小冶炼作坊打过交道的摊贩陈军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1℃记者采访时表示，自己之前也处理过一些非法冶炼作坊，但后来新固废法出台后，他觉得违法成本比以前高了，于是就逐渐退出了这个行业。

内部是废旧电池自燃引起的火灾残留

“这些冶炼作坊的利润确实高，因为近几年市场上再生铅的价格一直在涨，只要货源充足，几个晚上冶炼作坊就能赚几十万元。”不过，陈军也透露，这些从业人员警惕性很高，如果你没有这个行业的熟人，他们（非法冶炼作坊老板）基本不会跟你打交道。“这些作坊大多比较隐蔽，没有熟人带路，外人很难找到。陌生人想给他们供货，也要先交一份‘结拜书’。”

什么叫“自首书”？就是你得先犯法！陈军说，你得按照他们的要求，把废旧电池送到指定地点，他们会偷拍视频，作为你违法的证据，反复几次，他们就会认出你，然后你才能把货直接运到他们的冶炼车间。

陈军告诉记者，一些小冶炼作坊即便被查也不怕。因为很多冶炼作坊老板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是违法的，所以他们大多不亲自上阵，也不经常呆在作坊里，而是雇佣一些年纪较大、没有文化的农民，按照他们的指令，把金属拆开冶炼。这样一来，如果冶炼作坊被查，就很难抓到真正的幕后老板。虽然他们可能被网上追杀，但他们能“活下去”，就会“移枪换炮”，继续干活。一地打击严厉，他们就往其他地方跑。这是让很多地方政府头疼的问题。

废旧电池造成的污染和危害日益增大。

根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Pure Earth发布的《环境健康展望（EHP）》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显示，全球有多达8亿儿童遭受铅中毒，而其中最主要的元凶之一就是铅酸电池。

报告称，全球近85%的铅用于生产铅酸电池，高达一半的废旧铅酸电池最终流入非正规渠道。“废旧铅酸电池的回收往往不受监管，而且往往是非法的。这些非法做法往往包括砸开电池盒，将酸和铅粉洒到地上，或倾倒在露天熔炉中，散发出有毒烟雾和粉尘，污染周围的居民区。”

“我国每年退役铅酸蓄电池约500万吨，数量十分巨大。如果这些废旧电池得到妥善处理，其中的铅和酸性物质可以回收利用，变废为宝，减少铅的开采和进口，保障国家资源的战略安全；如果处理不当，铅和酸性物质会进入土壤、空气和水体，污染生态环境，对人体健康构成威胁。”张天任在提案中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谈及污染和安全隐患，佟磊还向第一财经记者展示了几段自己亲手拍摄的视频。一段视频中，非法冶炼厂的工人们正用斧头劈开一块废旧铅酸蓄电池，而硫酸则随着裂缝逐渐向外渗出；另一段视频中，则是一辆被烧焦的卡车和一栋被烧毁的厂房。这段焦黑燃烧的厂房和汽车的视频，来自于2017年中部某县发生的大规模废旧电池自燃事故。当他得知消息前往现场，看到被烧伤的工人，心里十分难受。不知道是该可怜他们，还是暗暗感叹“这是天意啊”。

（文中雷彤为化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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